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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1章 沒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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妙蓮崖被凍了一個冬天,初春時,寒意仍籠罩著。本該冒出的尖尖樹葉此時全不見了,四野望去,也未有一朵花的蹤影。

入了夜,崖上霧氣更盛,妙蓮觀三清殿屋檐下的紅燈籠露出微弱的光。

小道士道醇正縮著脖子鉆在被窩裏看書。看到興頭,被尿意逼得下床。

細細索索中,他趿拉上布履,推開門,寒風瞬時鉆進脖子,激得差點沒繃住尿。

山下的妙蓮村這幾年村莊整治後,有舒適室內衛生間供村民使用,可妙蓮觀還沿用古老的茅廁。茅廁汙穢,怕影響了師祖們,被挪至道觀側門外。

弓著腰,貼著墻邊,哆哆嗦嗦地往廁所跑。

觀內一片黑暗,唯有檐下掛著的紅色燈籠散發著微弱的燭光。

庭院內竹林颯颯,趁著燭光,其影子落在白墻上,像是無數人在觀摩他尿急。

還不如不掛這破燈籠。

跑著跑著,忽然他覺得有東西比他跑得還快。像是和他比拼速度似的,甚至發出嘩嘩的聲響。

扭頭一看依舊是竹林影光晃動,再回頭,餘光卻瞧見一抹尾鰭似的影子從地面快速閃過,瞬間被竹林搖碎。

道醇呵呵一笑,在妙蓮觀住了十八年,什麽稀奇東西沒見過。

廁所就在墻外,跨過門就可解決。

但是。

他住腳停了一秒,立馬轉身往房間跑。

邊跑邊哆嗦著著念:“道本虛空,無形無名……”越念聲音越抖。

腎不重要,命關緊。

就在這時,一道黑影緩緩從面前浮過。

巨大的弧形唇,一張一合,兩顆凸出的眼珠像是要瞪殺這世間不平事似的。層層鱗片閃著紅色的光,鱗片邊緣鋒利無比,怕是只要碰上便會血濺四射。尾鰭甩動卷起狂風,瞬間將屋檐下的紅燈籠吹得東倒西歪。

只是這庭中的古樹,紋絲不動,毫無波瀾。

道醇幻想過魚肉的味道,但如此巨碩的魚,讓他瞬間對魚失去了興趣。

風卷動他的長袍的一剎那,他……尿了。

熱乎了褲筒,同時澆滅了他的自尊。

這時,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。黑影咻的一下消失無蹤。

他哆嗦著唇,回頭。

只見一個妙齡少女,面無表情地看著他。

此時空氣中流轉著沁人心脾的香味,莫名地讓人心靜。

少女眉心處畫著一朵十二瓣的粉花,看似蓮花,細看卻又不是。

她手裏拎著的花燈,與她眉心處花鈿一樣。燈裏燭光流轉,映著她的纖腰盈掬,袖裙飄拂,好似從畫中走出來的妙人般。

道醇嗚嗚哭起來,“祖婆婆。”

少女皺眉,瞥了眼他濡濕半條腿的褲子,“你房內的金瓶梅最好扔了,傷腎。”

妙蓮觀據說建於明朝,藏於深山,卻不乏供養人虔送香火錢,是以雖年久失修,規模尚存。

牌樓、山門、靈官殿、玉皇殿、三清殿、戒臺應有盡有,還有一處他觀沒有的碑林。

碑林位於道觀東北側,其後靠山,崖壁處便是泉水所出之地。

夜靜時,細聽,便可聽到泉水砸向石坑的聲音。

連菀挑著燈,緩步走來。

雖是初春,這裏的草卻長得十分旺盛,葉子也抽得比別處的寬大。

寒氣縈繞,連菀穿得輕薄,面色卻如常。

兩旁的松濤陣陣,齊齊朝碑林深處傾斜。

連菀笑了笑,“你在我這裏跪了月餘,每日念經吵得我腦殼疼,今日怎麽耐不住,現了形?”

松濤依舊,寂寥無聲。

碑林,說是林,卻只有四十九塊。

大大小小,高高低低,像在排兵布陣。

連菀也不急,在花燈的光暈下,慢條斯理地從坎位入,左行三步,右掠四步。

外觀碑林只是一尊壺,進了裏面,發現竟容納了天地。

仰頭星光流轉,剎那恢弘,俯瞰樹木繁茂,花草密布。

暖洋洋的,與外界寒春相比,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。

不遠處百頃琉璃碧水,攝人的光暈中,有個女人的頭露出水面,身後翹起巨大的紅色尾鰭。

女人明艷動人的臉上垂掛著淚,可憐兮兮地叫了句祖婆婆。

連菀冷笑兩聲,“你的江中容不下你,敢來這裏撒野!”

話音剛落,一片花瓣從手中的花燈中咻得飛出,徑直朝琉璃碧水射去。

女人一躍而起,人身魚尾,瞬間遮蔽了月光。

連菀纖手輕翻,方才的花瓣瞬時化作漫天花雨,猶如密集的針。

女人倉皇間試圖用尾鰭將花針扇開,忽見一個男人竟被連菀從虛空中拽進來。她連忙伸手將其摟住,呼呼轉了幾圈才咚的一聲落地。

密密實實的花瓣嵌入,紅尾上已然鮮血淋漓。

她不顧傷勢,急忙查看男人情況。

男人嚇得夠嗆,饒是如此也沒叫一聲。他伸手摸了摸眉尾處的舊疤,強忍恐懼說了聲我沒事。

連菀舉起花燈,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這對“苦鴛鴦”。

這凡人膽子不小哦。

紅尾魚精連連叩首,哀求道:“祖婆婆,他病了,是不治之癥。我懇請您賜我靈泉,救他性命。”

連菀隨意找了個樹墩坐下來,問那疤痕男,“靈泉和她,只能選一個,你選什麽?”

紅尾魚精瞬時不安起來。妙蓮崖的靈泉可治病。身旁的戀人是凡人,滿打滿算才可活百歲,如今正當年輕便得兇病,他要是選了靈泉,定比常人活得久。

都說祖婆婆修無情,煉無欲,如鐵石一般。她闖靈泉,已是尋死之舉,祖婆婆怎麽會動惻隱之心?

疤痕男虛弱地咳咳兩聲,伸手攥住紅尾魚精的手,咧嘴勉強擠出一個笑。

“我選你!”

紅尾魚精嗚嗚哭起來,“你沒有靈泉會死啊。”

她和疤痕男雖人妖殊途,但相親相愛,剖心置腹,前幾天他突然吐血,然後拿著診斷書告訴她,他還有三個月的命。

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了靈泉,他卻選了她……

疤痕男笑意更深,“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差點死了,是你救了我。”

一對苦鴛鴦緊緊抱在了一起。

連菀有些無聊地從旁拽下一朵嬌美的小黃花,一瓣瓣揪下,扔地上。

紅尾魚精瞥眼看到這一幕,尾鰭不由抖了一下。

連菀揪禿了小黃花,挑挑眉,慢條斯理地說:

“不好意思,我反悔了。”

面前一人一妖同時一楞。

“你可知道妙蓮崖的靈泉除了可治病外,還可起死回生。”

“所以,起死回生,和她,你選哪一個?”

連菀的聲音清冽如泉,此刻卻如重錘般砸在了疤痕男的心裏。

紅尾魚精一臉懵,忽覺原本被緊緊攥著的手,耷拉下來,沒了方才被包裹的溫暖。

“真的嗎?”疤痕男急問。

紅尾魚精的臉驟然一變。

妙蓮崖的靈泉對於凡人來說可治病,至於起死回生的功能,也只對妖怪有效。畢竟人妖殊途,靈泉再厲害也不能阻礙凡人的生存規律。

連菀似笑非笑看著疤痕男眼裏的光一點點亮起來。

人嘛,向死而生,死是最終的終點,即便病被治好,也終逃不過死的魔咒。

起死回生這四個字,足以動搖任何人的心。

“即使那個人,死透的,死了好幾年的,死得只剩下骨頭的,都能活過來?”疤痕男原本灰白的臉竟透出紅暈,像是人生找到新方向。

連菀笑起來。真有趣。原來他想救的還不是自己。

她只是輕輕用言語挑撥一下,堅不可固令人感動的愛情變成了坑蒙拐騙,稀碎了一地。

紅尾魚精渾身哆嗦起來,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疤痕男,這個曾經看到她巨碩尾巴嚇暈而後又堅定地要和她在一起的男人。

疤痕男眼神漸漸狂躁起來,好似沒聽見她的質問,反倒問連菀,“你有刀嗎?”

連菀越發覺得有意思。

她像變法術似的,瞬間遞過去一把閃著利光的匕首,上面刻著一朵十二瓣花紋。

疤痕男回頭看著紅尾魚精,耐心哄著。

“我只想要你一點點的尾鰭血。”

“不疼的,我只要一點點。”

他舉著刀一步一步走近,顫著聲音說:“真的不疼。給我點血,我只想見她……”

“你要見……誰?”紅尾魚精從齒縫裏擠出四個字。

疤痕男唇角不由翹起來,輕輕說:“你知道的。”

她是誰?她是他曾經的戀人。

不過在一日秋高氣爽時,兩人出游至丹江上,忽遭龍卷風,船翻人落,幸福戛然而止。

碧綠水光中他的眼前閃過一抹巨大的尾鰭,而後醒來躺在岸邊,眼前是這個紅尾魚精的臉。

剛開始他並未識破她。冰冷的心被日日溫暖,就在他快要打開心扉接納她時,無意間看到她洗澡時浴室玻璃門上閃過的巨大尾鰭影子。他驟然醒悟。原來是她,殺了他的戀人,而後又來籠絡他的心。

他翻找書籍,終於在《抱樸子金丹》這篇古文中發現一則記錄:丹水出丹魚,割其血,以塗足,可步行水上,長居淵中矣。

她尾呈赤丹色,又說家住丹江岸邊。他故意稱病騙她,她傻兮兮相信並帶他前去妙蓮觀求得靈泉。她方才問他:見誰?

他要見的自然是長眠於江底的戀人。

江底那麽冷,她肯定怕極了。定會怪他來得太晚。

有了尾鰭血他可入江尋骨,有了靈泉水他可與她再次活在溫暖幸福的陽光下。

看戲看到這裏,連菀再次無聊地拔下一朵小黃花。

旁邊的小黃花瑟瑟發抖,紛紛把花瓣蜷縮起來。

“哦對了。丹江上每年秋天都會刮龍卷風,來得突然,每次都要死好幾個人。”連菀笑吟吟看著疤痕男,“你那戀人啊,還真不是她殺的。”

疤痕男一楞,“不可能。你也不是人,你和這個魚精是一夥的。你騙我。”

連菀聳聳肩,“隨你怎麽想。”

紅尾魚精淚如雨下,尾鰭垂耷著。

疤痕男高高揚起匕首,正準備一刀戳下,忽然手中一空。

連菀揮手一縷粉光纏繞過去,將他拖曳回來,關了五感神識,丟在草叢旁。

她居高臨下盯著紅尾魚精,“死心了吧。”

紅尾魚精咬著唇,尾鰭的痛真真切切地蔓延上來,但也比不過她心裏的痛。

“修煉不易,莫動凡心。”

連菀如花樹堆雪,明柔秀麗,身似籠在薄霧中,看得並不真切,卻又讓人膽戰心驚。

紅尾魚精揚起頭,眸光裏閃過一絲倔強,“祖婆婆,您能保證自己不動凡心,守道如一嗎?”

連菀呵笑一聲,“不然我們打個賭。萬一哪天我對誰動了凡心,你來打我的臉。”

她伸出食指,“先說明下,你要是敢打我的臉,我會打回去的。”

紅尾魚精:“…………”

就在這時,連菀忽然一跺腳,狠道:“今天是什麽好日子?!”

說完,一個撚訣飛了出去。

紅尾魚精趕緊跟上去,快要離開靈泉時,她還是不忍心,把疤痕男拽了出去。

妙蓮觀上空籠罩著疊疊水霧,顆顆晶瑩,風卷動著,猛烈洶湧地撞在無形結界上。

薄薄的透著光暈的弧形結界內,妙蓮觀死寂一片。

一條黃白紋理的花蛇鉆入中庭,掠過草叢,攀上鐵柵,繞上古樹主幹,一點點游至最頂端。

三顆粉粉嫩嫩的花蕾近在咫尺,花蛇的小豆眼激動地有些顫抖。

正準備吐出信子,將花蕾卷走時,忽然鼻息間縈繞著沁人肺腑的淡香味。

它瞬時渾身僵硬成一條棍,默默從樹上跌落下來,如枯枝一般,心如死灰。

連菀提著燈,晃動的光暈照在花蛇身上。

用腳踢了踢,對方裝死。

她毫不留情地踩上尾端……花蛇嗷嗚一聲豎起三角頭。

“誰派你來的?”

花蛇嗚嗚搖著頭,就是不肯說。

連菀一把捏住它的七寸,狠道:“說!”

花蛇被掐得吐出信子,口露人言道:“是,是風姨!”

連菀冷笑起來,揚起頭。

月亮高懸,子時已到。風姨進不來妙蓮觀,便派了小嘍啰。

妙蓮觀上空被風卷起的水霧這時咻得散開,像從未出現似的。

“爬樹幹嘛?”

“她,她讓我偷您那三顆花蕾。”

連菀瞇起眼睛。

她的本體就是這棵位於妙蓮觀中庭的古樹,天地間唯一的旱蓮花。每年三八婦女節開花,十天後謝花,然後用長達十個月的時間孕育新花蕾。有人叫她女人花,因為她跟女人一樣十月懷胎。

其中三顆花蕾一直懸掛在主幹頂端,長了兩百年還未有盛開跡象。

她手上的勁兒更重,“為什麽?”

兩滴眼淚竟從花蛇的綠豆眼裏流出來。

“她說,說,這三顆花蕾是您的孩子。”

連菀:“????”

“祖婆婆,您馬上就要生了!”花蛇緊緊閉起眼睛……等待受死。

方才還萎靡不振恍然如夢的紅尾魚精立馬精神抖擻起來,她魚腦子一抽,脫口而出。

“祖婆婆,沒想到啊,打臉的時間這麽快就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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